無論是寫先鋒小說,還是做媒體專業(yè)人,甚至是在愛馬仕的T臺上走秀,這形形色色、林林總總的標簽,好像并未改變那個真正的孫甘露。從這個意義上來說,孫甘露會被眾多時尚雜志追捧是一個誤會,就像他的讀者們,大多誤會他是炫技派、先鋒派,其實他就像榮賈府門前的那頭石獅子——擁有我們這個時代所罕有的干凈、古典和明確的邊界。這條邊界,就是真誠的好奇心。本來,一個開頭是不該這么老實的,因為太老實,倒反而像個諷刺了。
蔬菜排骨和愛馬仕
上海罕見有這樣的好天氣,春日的紹興路上一地碎影,行人稀少。每個人都像是從《小英雄托托》里走出來的角色。孫甘露準時到了,拿出一包點八中南海,一根接一根地開始抽起來。“你一直抽這煙么?”隱下的臺詞是:這煙可一點兒也不“雅皮”!安,我沒什么偏好,有什么就抽什么!焙茈y想象一個從拍攝開始到結(jié)束,煙不離手的人居然沒有固定的煙牌。煙抽得太兇的人,多半是潦倒,要不就是憤世嫉俗。當我們把這種想法袒露給他時,孫甘露立刻解釋:“不,平時我很少抽煙。訪談的時候,才多抽一些。不然睡著了怎么辦?”這句綿里藏針的調(diào)侃一時間讓人不知如何對答。這樣好的下午,本是應該用來漫讀、曬太陽、打瞌睡的,正兒八經(jīng)的訪談,真是有點煞風景的。
轉(zhuǎn)念一想,不對,孫甘露應該是個喜歡陰天的人,如同上海這個城市的氣質(zhì),是陰云密布,從鋼窗中望出去的灰撲撲的景致,像掉進一個只有黑白灰的銀鹽夢境。孫甘露的小說,也是一個套著一個的銀鹽夢境!安,我當然是喜歡晴天,就像今天這樣!睂O甘露本人笑著說,毫不留情地打碎讀者對于作者的想象!捌鋵嵨沂且粋很普通的人,喜歡晴天,熱愛日常生活。有人喜歡閱讀,有人喜歡好看的衣服,好吃的東西,就像有人喜歡打麻將,沒有什么高下之分。日常生活就是好的!彼麖娬{(diào)道。安迪·沃霍爾曾說過,百貨商店就是他的博物館。孫甘露的日常生活,想必和我們的日常生活是不一樣的。怎么說也是從愛馬仕的T臺上走過來的人,怎能沒有些奢侈的點綴?
“我當然會去買一些東西,有時候是自己用,有時候是送人。路過,有閑,也會去看一看。在自己承受的范圍內(nèi),買一些質(zhì)量比較好的東西,如此而已。不會專程去逛奢侈品商店!睂O甘露坦然回答,既不矯揉造作,也不故作淡然。一瞬間,我們有一種看到騎著自行車去買菜的傳統(tǒng)上海男人的幻覺,只是自行車的籃子里放的不是菜,是愛馬仕。上海男人,上得秀場,下得菜場。對待奢侈品和蔬菜排骨的態(tài)度,好像是差不多的。
“說說你的走秀經(jīng)歷吧。所有人都在好奇,拿你調(diào)侃,可你卻一直沒有寫什么。”“其實,這是一次蠻有意思的體驗。他們跟我說,只要按你平時的樣子走就可以了,我才接受了這樣的一個邀請。作為一個GuestModel,他們對我?guī)缀鯖]什么要求。當然,占用了我3天的時間!彪S后,孫甘露一本正經(jīng)地給我們介紹了許多秀場背后的細節(jié)。比如,從空無一物的場館里,所有的地板、墻面,都是無中生有地裝修起來,花了3000萬,3天時間,前后籌備了一年。表演結(jié)束之后,全部拆除。又比如,為模特貼身定制的衣服,先是量好尺寸,制作出成衣之后,還要再按照走秀的姿勢進行細微的修改!芭e個例子來說吧。走秀的時候,左手是插在口袋里的。那么左邊的褲管就會被輕微地提起,比右邊的褲管略高一些。他們要求我將成衣穿在身上,手插在口袋里,重新量一次,重新改一次。還有,褲子落在鞋面上的時候,會稍稍拱起一些。所以只有穿在身上,站著的時候,才能知道前面要改掉多少,才不會顯得累贅。臺下的觀眾看到模特走秀的時候,會覺得衣服近乎完美地合身。其實左邊和右邊的長度不一樣,前面和后面的長度也不一樣。如果你不曾身在其中,你就不可能知道這些。我上場之前,愛馬仕的Jennifer對我說,玩得開心。是的,只不過是玩,但是很專業(yè),很細致,令人印象深刻!
托爾斯泰寫過。巴斯城是建來讓人快樂的,這解釋了它的天真無辜和根深蒂固的憂郁。
控制夢境的人
面對我們的問題,孫甘露的回答總是那么實在,常常讓我們設(shè)計好的“包袱”抖不出來。而他不時狡黠地笑笑,實在得有點超現(xiàn)實。
“那說說你的夢吧。如果你可以在隱身,飛行等等超能力中選擇一樣,你會選擇什么呢?”面對這般人物,我們只能刻意玩點虛的。
“飛行。我做過飛行的夢,駕駛飛機的夢。那真是令人難忘的經(jīng)驗。當你飛到空中,再俯視大地,它為你提供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視角!笔堑,一種完全不同的視角。就像孫甘露的小說,寫得是城市,但又那么陌生。
“在夢里,我是飛機駕駛員。那和乘飛機完全不同。所有的,我都能掌控,這讓我覺得很安全。這和把自己交到別人手里不一樣,沒有那種被甩出去的感覺。我喜歡這種感覺!边@個巨蟹座的男人,對自己的控制,或者說,對自由的需求,竟然這么強烈,有些出乎我們的意料。完全的控制,需要的是完全的自律和完全的自信!澳敲锤ヂ迥匪f的逃避自由的沖動,難道你就從來沒有過嗎?”
“好像是這樣;緵]有!
這或許就是他至今仍然單身的原因吧。看著身邊朋友結(jié)婚又離婚,屢戰(zhàn)屢敗,屢敗屢戰(zhàn),他卻仍然堅壁清野,僅此一件事,就需要巨大的意志力。不過,前些日子,好友曹小磊的死,對他的影響卻很大。他看似刀槍不入,卻被這個事件深深地觸及。
他的聲音仍然溫厚,只是更低沉:“這件事,并不是我不理解它本身的涵義。我們都知道,這些事情是會發(fā)生的。死亡、外遇都是時時可能發(fā)生,并且會發(fā)生的。我們都知道,而且懂得。但困擾你的是,他是怎么背叛的,跟誰走的,走的時候穿什么衣服;或者他是怎么死的,死前究竟在想什么。我認識他30年了。認識他的時候,他還在上學,我們又住得很近。經(jīng)常在一起聊天,讀書。我們有很多一起分享的東西。30年過去了,當我看到他的時候,仍然覺得看到的是原來的他,只不過這個人讀了一些書,做了一些事。許多事情,我不用問他,也能猜得出他會怎么看。但這件事一發(fā)生,就接觸到了人的邊界,未知的一部分,誰跟誰也無法交換的一部分。我和他共享著許多東西,他離開的時候,也把我的一部分帶走了,動搖了一些基本的,關(guān)于存在本身的東西!
在死亡這里,他的朋友向?qū)O甘露關(guān)上了一扇門。對一直獨身的他來說,它類似于一種未曾發(fā)生過的婚姻中的背叛。“我知道結(jié)果,卻不知道發(fā)生了什么?赡芩约阂膊恢,這是令人絕望的。這是身體的部分,感性的部分,或者也可以說是,令人著迷的地方。在我知道的那部分他里面,沒有死的原因!
也許,在他不知道的那部分里,也沒有死的原因。他仍然想要控制。未知性,既是他的情人,也是他的情敵。在談話中,他從不肯提曹小磊的名字。他堅持用“我的朋友”。他拒絕曹小磊的公共性。那個人,是他自己的朋友。
“生活就是無休止的小震驚!边@個被冠以后現(xiàn)代標簽的先鋒作家如是說。我想起溫特森的話:“在沒有故事可以被講的時候便需要講故事!
在上海的山上
只要和孫甘露一起開過會就知道。他的發(fā)言總是可聽的,甚至常常是唯一可聽的:那些話不會言不及物,也不會油滑浮夸。他總是在關(guān)注文本本身,關(guān)注審美,關(guān)注他感興趣的事物。他向我們引用羅蘭·巴特的自陳,“更多的知識,更多的樂趣”。
當孫甘露的同輩沉浸在交際的樂趣和交際的非樂趣之中時,他仍然沉浸在知識的樂趣中,像一個青年人、一個古典的人。但奇怪的是,越是說他誠懇,人們就越是相信他的縹緲;越是說他坦然,人們就越相信他必然有所密義。孫甘露不知怎樣就把自己弄成了一個劫材。令他耿耿于懷的朋友曹小磊曾經(jīng)寫過一個劇本——《在上海的山上》。所有的上海人一看這個題目都會笑出聲來。這顯然是一場超現(xiàn)實主義的話劇,而孫甘露就有點像上海的山。當你在城市的中心疲于奔命時,他是一個遠遠的、被完全遮擋的背景。當你想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的時候,你就去找他。你要的,他會給你的?僧斈阒匦买(qū)車趕回市區(qū),你仍然不記得他是什么樣的。只有一些清涼,氤氳,舒適的閃回。其實是你不敢,也不想記得——究竟是上海的山虛幻呢,還是上海的上海,更加虛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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